《央熙嘉话》(一)【曦澄/架空古风ABO】

CP: 臣子!蓝涣/皇帝!江澄

梗概:平盛十九年,波折坎坷一生的平盛帝驾崩,其七皇子江澄继位,定年号“央熙”。新君登基,面对却是内忧外患,内有温党夺权专政贪污无度,外有胡人虎视眈眈蚕食国土,而其不为人知的秘密体质,予他带来生理心理双重考验。曾经离心殊途的君臣,又当何去何从……

这太平盛世,你我共谋。

(偏正剧的朝堂文,附带狗血生子剧情,可能是像天作一样的大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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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熙一年,立冬


大雍王朝帝京,皇城


沉重云霾嵌入惨白天幕,晦暗天光淅沥撒落皇城。巍巍宫阙屹立肃穆庄严,金麟红墙被云翳斑驳出陈旧印记,原本不染浊尘光华如昨的建筑一瞬如被时间尘暴所侵蚀,这里本不应看见破败残损。成队侍卫着金甲执雁翎枪,清一色深红枪璎似寒梅点点,为这寡淡天地着几分色,整齐划一脚步声闷进青石板中,震得高赫明胸口嗡鸣。


丝锦朝服无法抵御寒气侵袭,如被极地寒冰贴上脖颈,芒刺进肤的疼痛感让他低低咒骂了几声那个折腾不停的小皇帝——早朝午朝都不足以他彰显勤勉,过后还要到寝殿玄鉴宫和内阁班子议事,和他那个动辄十天半个月不上朝的老子到是大相径庭。原本以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距他登基都快一年了,这把火似乎也没烧完,还有越燃越盛的架势。


从上朝的盈微殿到玄鉴宫跨了大半个皇城,他虽然也是朝廷正二品礼部尚书,却也没温首辅城内暖轿驱使的特权,可怜他一花甲老人,在这寒冬腊月里徒步走了小半个时辰。其实这内阁会议他去与不去并无区别,连手握兵部大权的次辅聂明决都插言不上,他不过是个凑数人而已。在平盛九年中进士之后,他凭借着不错的运气和尚且算机敏的头脑,熬资历一步步爬到了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被点进内阁,虽说是温首辅自己上书皇帝“不愿专权独断“,可朝中每一个人都明白——不过是做样子而已,如今这朝廷都快姓了温,谁还敢置喙他温卯温首辅的决定?


抬首只见漆金牌匾“玄鉴宫 “三个遒劲大字,门口是显然已候着许久的王清王公公,行了个礼:“高大人,快请进屋,其他几位大人已经在了。”


跟随王公公进了殿内,温度骤然升高,虽是白昼此时却已点起灯盏烛台,同肃杀萧索的外界相比染多了烟火气,精致绝伦的雕梁画栋隐没层次阴影中,地面砖石澄净几乎能瞧见人影,龙涎香略甘甜的草木气息无一不彰显皇家奢华,对于天威的敬畏是从踏入殿内那一刻便开始的。绕入内殿,只见自己几位同僚早已等候了,金光遥第一个站起身,朝他揖手,语气亲近:“高大人,一路过来想必是幸苦了,这天寒地冻的不知会不会惹得您那风湿又犯了,“对一旁的王公公微笑道:“还有劳公公端些热茶来给高大人暖暖身子。”


“金侍郎,如此挂念真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虽知是官场上的客套话,但终究还是心中微暖,眼前这位面容清丽秀雅的后辈可算如今朝廷的新起之秀,晋升速度上唯一能压他一头的便是那天纵奇才一般的蓝尚书了,又是对在座另几位揖手:“温侍郎,聂大人,温首辅。”


聂明决淡淡颔首,温无眠则是拱手回礼,唯有坐于位首的温卯呷了口茶,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姿态似是抗拒。高赫明自是明白自己早年还一腔热血时曾随着一干御史们上书弹劾这温首辅,后果自然是集体被关了大牢,最后能出来还是自己朋友同乡多方通融周旋,想必若不是现在朝中无人,再加之自己多次示好表忠,自己定不会被选入这内阁。


他对那次集体上书事件仍然记忆犹新。当时朝廷内对温卯的专权独大的满积攒到了巅峰,弹劾的折子累起来及人高,涉及官员二三十人,最后结局却是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唯独他温卯屹立不倒好似无事发生。


平盛帝江眠枫被其兄弟豫亲王起兵谋反夺帝位,在对外称之病故实则囚禁两年后,是温卯携大军救平盛帝于水火,最终复得皇位,平盛帝封之为殷国公,甚至御赐免死金牌一枚,之后朝内地位便无比尊崇。更加之,孝仁皇后是温卯的亲妹妹,若非皇后一直膝下无子,这大雍又怎会由虞妃之子继承?温卯在朝内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大半为温党,尸位素餐无不作为、坑害忠良贪污无度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便是一朝的噤声不言。


“各位大人请稍等,皇上片刻便到。“王公公奉了茶,知会一声便退下了。


殿内骤然安静,略显尴尬殿气氛蔓延开来,在场温无眠和他自然算是温党之人,而这聂明诀却是正直忠良名门之后,眼里向来是容不得半点沙子,再加上长年征战沙场,是个血性十足的大丈夫,自然是看不惯温党所作所为。金光瑶则全然不同,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似是中立之人,但如此却也不惹来骂名,反而在百官中人缘极佳,所以此时也就只有他敢开这个话头。


“恭喜高大人升入内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果然是金光瑶先放下茶盏,手搭上了梨花木扶手,指尖点点敲击:“早闻高大人政绩卓越,朝中人人称颂,如此是名副其实。”


“这还得多亏了殷国公的提点,“这顶高帽子高赫明可不敢独受,忙站起身,对温卯辑首:“若非国公赏识,又怎有高某今日。”


温卯点点头,露出一丝浅笑:“敏之(高赫明字)过谦了,正如金侍郎所说一般,是名副其实。“可知此时温卯是同高赫明一般的花甲老人,可他额上发须皆乌黑,面上褶皱斑纹也少许多,精神矍铄目光若刀尖锋芒,全无老人疲态。


"高大人是众官举荐名副其实,而这另一位嘛……“温无眠环视众人,是句句要点弦外之音:“是皇帝钦点的,那派头可得盖高大人您一头了。”


“不愧是皇上的身边人,消息竟如此灵通,这另一位入阁的名字应该还未宣旨吧。“金光遥从善如流地接了话头,“不知温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金侍郎何等聪明人,怎需要我等告知,“温如眠说得阴阳怪气,附带一个阴恻笑容,“自然是那位了……年初被指了钦差去赈灾,算算也该回来了。”


“温大人说的可否是蓝涣蓝大人?“金光瑶莞尔一笑,话中又带了几分感慨,“想来当年蓝大人十五就摘得状元,入翰林院后不过几年便是国子监祭酒,我等还在苦读的年纪他已为人师,后来湘西之乱更是……罢了罢了,人与人不得相比的。”


“若我说蓝尚书那皮相才是——说一句‘祸国殃民‘不为过,我那小孙女不过见了他一面,就又绝食又跳湖的威胁说要嫁于他,倒是苦了我这做长辈的,最后还得拉下老脸求蓝尚书前去劝解,“高赫明苦笑道,想起自己孙女寻死觅活的架势,“当真是无数春闺梦中人啊。”


“哈哈哈,说来他这皮相,这坊间到还有一则流言,“温如眠笑得几分暧昧,可以压低了声音:“说他这姿容过于引人遐思,与其说像天乾,倒是更似——”


"更似什么?“背后突然是清冷声音,泠泠如金玉相击。


皇帝已不知何时站在内阁众臣身后,褪下龙袍后一身玄色常服,色泽素雅深沉,但肩上攀的金织盘龙隐隐流光,与腰间莹亮泽润的白玉束带珠璧交辉,还未近华贵之气已袭人几分。他容颜生的极佳,长眉下杏眸如晕开的松烟墨点染,澄明湛彻不沾杂质,是浸透人心的隽秀优美,微抿的嘴唇带了几分刻薄,五官棱角总也锐利尖刻,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下颏鼻尖,不留一丝余地不容一点喘息,咄咄逼人的华美压迫得叫人不敢瞧他第二眼。


大雍王朝,央熙帝江澄。


“我昨个儿听了个笑话,正说与诸位大人听呢,”温无眠见江澄,不慌不忙撩袍子行礼,几位内阁大臣皆是跪拜而下。唯有温卯位于首位,稳如泰山般盏了盏茶,静谧中传来几声瓷器碰撞声,格外刺耳。他轻抿一口,才气定神闲站起身,只是俯首:“皇上,老臣近日犯了风湿,先向陛下讨个不行大礼之罪。”


江澄已立于桌案后,双手背于身后,也不过刚及弱冠,却已生出几分睥睨姿容。其实江澄一双杏眸极似他生母虞妃,顾盼如琉璃熠熠生辉,抬眸里淬炼入夜星子,可还是七皇子时便只露三分桀骜,七分薄凉,不见丝毫旖旎温雅,如今新君继位,眉目里的帝王天威,更是肖似大半。


“无妨,温首辅年岁已高,父皇在位时便已特许不必赘行大礼,“江澄盯了他片刻,才缓缓道,他一扫下方,“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到底是个什么笑话如此好笑,“江澄拾了本折子,手上是翻开了,眼神却还在温无眠身上,“朕倒想听听。”


“回陛下,不过是坊间糟粕罢了,臣怕污了圣听。“温无眠拱手道,说得是唯恐有染圣听,可面目上却笑意盎然,丝毫无惧色。


“哦?“江澄双眸微眯,不辨喜怒,“可朕好像听见了蓝尚书的名字。”


温无眠窄小眼眶泛出精光,好似就怕皇帝不追问一般,急切道:“都说这蓝尚书不过二十五六,便平步青云入了阁,自然是青年才俊,可其仕途光辉更深一层原因,则是——“说到此处,他还停顿片刻,似有意吊人胃口一般,“以色侍君。”


此话一出,殿内一众皆是呼吸一窒,虽说这少年天子立足未稳,这温无眠到底还是嚣张过分了。蓝涣是忠实的七皇子党是满朝上下皆知的事实,当初江澄被平盛帝派去镇守边疆蓟川时,蓝涣更是自请前往蓟川出任知府,后来震动朝野的红领军起义,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平定湘西之乱,生擒吴定等叛军首领,归京后立即升了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那句“国士无双策天下,剑门关前了杀伐“写蓝涣当真是入木三分了。央熙帝继位后,却一反常态没有留于身边,而是其派去了渝州赈灾,一去就是大半年。


但无论如何,胆敢如此污蔑皇帝近臣,只不过是因为有温卯撑腰,这温首辅是屹立三朝不倒,枝广叶茂党羽众多,当初平盛帝时都是专权跋扈朝野之内无人不敢不服,此时自然不会将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而他那语调姿态,说得到不像坊间桃色流言,一字一顿的模样是煞有其事。


却听的一声沉重的瓷器与木质碰撞声,聂明诀将茶盏重重一放,站起身:“启禀皇上,皆知蓝尚书束发时便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更是官至祭酒一职,那时可还是先帝在位时,皇上尚未离宫建府,敢问温侍郎所说这“以色“侍奉的是哪位君?“他虽言语犀利锐利,却一眼未看温无眠,“蓝尚书一心追随皇上,君圣臣贤,只为我大雍长治久安民康物阜,阁下用如此糟污腌臜之语,其心可诛也。”


“我等自是知不如蓝尚书天纵奇才,可这眼不见之事断下定夺又怎是善理?“温无眠慢条斯理回话道,似是毫无被压制之色,“聂将军长年征战在外,这帝京之事,怕是了解无几。聂将军当初不曾也因不善君心而顶撞先帝,被批以‘愚鲁之人‘,想来将军还未涨教训啊。”


“你——“聂明诀顿时青筋暴起,是怒不可遏的模样。


“够了!“江澄喝道,冷冽眼角微微扬起,眉目间寒气逼人,“这玄鉴宫被尔等当作什么地方?身为朝廷重臣,如同妇人一般在背后嚼舌根,这乌纱帽是都不想要了吗?!”


“陛下息怒!“温无眠稽首而下,声音里多少带了些惶恐,他也没想到皇帝竟会真因此事发作,“不过是微臣听来的坊间无稽之谈,荒谬无理至极,污染了圣听,微臣罪该万死。”


江澄却不看他,反而将目光转向了稳坐一旁的温卯,一时间已敛了怒色,声音平缓:”殷国公,你这干儿子,管教不力啊,国公认为当如何处置?”


这“干儿子”三字一出,温无眠霎时间面上红白相交。温无眠当初为了攀附温氏,甚至不惜舍弃本姓而随国公,可谓是厚颜无耻至极,朝中稍有气节之士都对其无比鄙视,不过碍于温党淫威而不敢言罢了。


“子律(温无眠字)以下犯上,但凭陛下处置。“温卯几乎是轻描淡写。


江澄执着奏章的指节紧了紧,再抬眸时已是沉静如水:“也并非不可饶恕之过,罚俸一年吧。”


“谢陛下。“温无眠高声道,站起身时隐有得意之色。


即便已有了雷霆之怒,到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这便是温党的力量,哪怕是皇帝在处罚前也要衡量二三。高赫明记得小皇帝最初继位时,可谓干劲十足锐气满满似要肃整朝纲清算温党,可那时无论他有何政策想要推行,到了内阁都被首辅原封不动退回,抑或是朝堂上几十本奏章出声反对,可谓是举步维艰,成了真正孤家寡人一位。到现在皇帝终是妥协,与温卯均衡协调,是有共存之心。


“今日唤你们来,是因为煜亲王一事。“江澄指尖点了点案上一摞堆叠奏章,“全是让朕早日下令定下封地,让他早日就藩的。”


“启禀陛下,"高赫明起身一拜,“五王爷在先皇时就隐有夺嫡之意,更是因先帝宠爱而得朝中支持众多,虽说现今江山由陛下名正言顺所得,若不及时约束必得后患无穷,还请陛下早日下定夺。”


想来高赫明从未料到最后平盛帝竟会传位于这七皇子。在先帝众多子嗣中,这位七皇子几乎是最不讨喜的一位,其母虞妃虽至妃位却传闻与先帝极为不和,子凭母贵自然也让先帝并不待见这位儿子。也非说七皇子江澄才德不出众,只是有五皇子魏婴如此耀如皎月之存在,其他也都只得做星辰伴侧了。五皇子母亲魏氏早亡,但先帝对其感情深厚念念不忘,甚至特许五皇子冠母姓以示纪念,后又由孝仁皇后抚养长大,在众臣眼中已如嫡子一般存在。


平盛帝是当真不喜欢这个儿子。高赫明还记得在他十四五岁时,初入朝廷参与政事就因顶撞朝中老臣而被先皇罚于盈微殿前长跪思过,那日正是夏雨密集之时,火辣的日头还未散去热度,冰凉的大雨就以倾盆而下,那道孤决而单薄的身影却连震颤都无,那诺大宫阙深红刺目好似将其吞没,朝服早已被雨水浸没成墨色,那一点寡淡的颜色顽固地插入金麟红墙中,倔强地让人心疼。最后让先帝收回成命的,是魏婴陪跪的一个时辰,之后先帝嘉赏了他休戚与共的情谊,却使江澄自己回宫禁足半月。


金光瑶起身,行至高赫明身侧,也是一拜:“启禀陛下,煜亲王本就是先帝遗诏中的佐政之人,此时便急不可耐将其派至藩地,反倒是显得陛下失了容人之德,此时陛下新君继位,在此方面便定不能落人口实,即便要就藩,可待些时日后再予定夺。再之,煜亲王本与殿下是手足情深,高大人所言“后患”,微臣认为是多虑了。”


“金侍郎到底是年轻人啊,难道是忘了当年庚戌之变的前车之鉴吗?“温无眠一字一句道,‘庚戌之变‘一出殿内霎时连呼吸声都不闻,“豫王谋逆逼宫,先帝受辱两年不见天日,最后若不是殷国公筹谋得当解救先帝于水火,此时这江山怕也要易主了,这便是藩王干政的后果,还请陛下三思啊!”


江澄半响沉默,眸色难辨,片刻后开口:“殷国公,你怎么看?”


温卯不急不缓站起身,辑手一拜:“启禀陛下,微臣认为煜亲王此时不宜前往封地,“闻此言江澄却是微微一惊,却默不作声听他阐述缘由,”其一,煜王在朝中威信颇高,他臣服陛下为陛下效劳,是巩固陛下声望的一良方,也使朝中某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其二,煜王终究是统领虎威营五年之久的掌印统领,曾又有平川大捷的功勋,骤然撤职遣往封地怕是会引将士不满。”


之后温卯抬眼与皇帝对视,唇角带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江澄黑眸中寂静一片,少年帝王已学会了不漏心思,他阖眸几个呼吸,睁眼时已见断决:“那便照殷国公说得办,跪安吧。”


见大臣们行完礼离去,江澄才有些脱力地坐回龙椅之上,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脑甚不清明,隐隐作痛中还携了几分睡意,让他困倦不已,想来政务依然堆积如山,强打精神让自己清醒,唤了声:“王清。”


“陛下,”王公公疾步行入殿内,看江澄状态不佳,轻声道:“要不要休憩片刻?昨夜近五更才歇下,这样陛下身子可吃不消啊,或者奴才请御医来给您瞧瞧?”


“不必了,“江澄挥了挥手,近日不知为何身子沉重得很,全身都颇为乏力,他想来是旧疾便也不愿多费时间,“煜亲王到了吗?”


“已经在御花园那边儿了,“新帝勤政,时常通宵达旦批折子,忙起来便什么都不顾,王清也不禁有些心疼,“奴才还是——”


江澄站起身,打断了他都话:“传蓝指挥长来见我。”


还未入深冬,御花园中却已有了几分冰封之态。此时早不见姹紫嫣红莺飞燕啼,而妆点宫阙的白雪也还未至,一派萧然肃杀的景象应了天地的寡淡。那寒梅绽放时节还未至,枯瘦枝桠上位列点点如红豆般的花苞,色泽浅淡得几乎隐没在风啸中。几株白玉兰早已是枝干光秃,江澄行近那玉兰树,指尖覆上枝桠,只是微微阖眼,就好像回到那年初春时节满树繁花似锦,素白花朵在细雨微风中洗濯如玉石般皎白,眼前地面被划出半圈阴影,再无雨滴浸润发间肩头,沉香木幽然清雅的芳泽覆过娇花甜香,牵走他的思绪,只听得耳边是一个清越的声音——


“七皇子,莫着凉了。"


冲入颈间的凛冽寒风让他从恍惚回忆中抽身,抬眼时那华清池边立着一个萧然身影,纵然是天寒地冻也不见裘袍大衣,仅一身紫色直裰朝服,垂坠感极佳的衣物修饰出他挺拔身形,就同一把出鞘的利剑般寒光乍现。江澄缓步向前,身上的白色大麾被劲风挟裹起,纵然衣物已算极为保暖,他依然感到寒风一点点浸入骨髓。


还未近,那人已利落回过身,笑容爽朗如昔,单膝跪地行了个英飒的礼,“陛下。”


“魏无羡,你也要跟我来这套吗?”江澄皱眉似严厉,实则声音里裹了淡淡笑意。


“您是皇上,我是亲王,君臣礼不可失,“魏婴露出一个狡黠笑容,在江澄示意后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灰尘,“我可不敢再出什么纰漏了,否则御史台那群老头子非用弹章压死我不可。”


“不过,也无所谓了,“魏婴偏头望向因风过而波纹粼粼的华清池,唇角是一个平淡的笑容:“我马上就去做我的逍遥王爷了。”


江澄呼吸窒了窒,想要开口却半响没说出话。那穿过两人的风将魏婴的发尾带起,即便是现在的煜亲王,却依旧同少年时一般不爱盘成发髻,黑红色的锦线草草束起,那颜色穿梭进了如墨的发丝中,分外显眼。


“你还记得吗?原来这里是有一池莲花的,那时你七岁,吵着嚷着要吃莲子,“魏婴眼眸里笼上一层朦胧的光,叫人探不真切,他轻轻道:“于是我逃了夫子的课,给你摘了一下午的莲子,我告诉你莲子芯是苦的,可你偏偏不信,吃了之后还哇哇大哭说我欺负你。”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江澄听他讲起自己幼年时糗事,也觉得面皮有些烧,但大抵是年龄太小的缘由,那些往事是记不真切了。


“有,那时你也就一丁点儿大,圆乎乎自己到像个小莲子,“魏婴回过头来看他,笑容清浅,“一晃这么多年了。”


“魏无羡,你……还不能走。“江澄突兀地说了出来,”留京任职,内阁刚刚已经决定了。”


魏婴怔住了,片刻没有出声,江澄也只是安静等待,周遭静谧得几乎只剩风声。先是一声苦笑,“你真的想要我留下?你真的这样想?”


“是。”


魏婴贴近一步,执着地看进江澄的眸子,似乎想要找出答案一般:“现在和我说话的,是皇上,还是我的弟弟?”


“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江澄。”江澄一字一句道。


“当初先帝驾崩之时,只召见了我一人,甚至遗诏都由我宣读,”魏婴骤然退了回去,声音里突然多了些情绪起伏,“那些折子你真的看了吗?他们说我手握虎威营重兵,说我是朝野众心所向,说我是名正言顺嫡子,甚至说你的皇位是——”


“放肆!”江澄徒然怒喝一声,垂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魏婴似乎并不诧异他的反应,只是慢慢跪了下去,“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现在你应该削了我的兵权,撤了我的官职,让我乖乖滚到藩地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我留在帝京,是你非要你我之间磨灭最后一点情份吗?你就留给我一点值得念想的东西,不可以吗?“魏婴面色不复平静,好似搅动暗涌的深海,潜藏难以计数的情绪,最后二字被他唇舌重重点过:“皇上?”


“我——“江澄只觉得骤然心口发紧,接连而来的是腹部绞痛,身子一软再无力气支撑,意识的最后是魏婴惊呼的一声“江澄”,随后只剩一片黑暗。


江澄做了一个梦,梦里尽是年少往事。


那时他不过十五六,正是金鞭玉鞍少年时,再快的马,也赛不过他意气风发的心。


那帝京湘月楼上,与持强凌弱者狭路相逢,也敢长剑出鞘率性而为。就在他同魏婴战得酣畅淋漓之时,斜刺里来的一杆红缨枪逼得他步步后退,最后竟是没止住从窗台跌落。


蓝家公子高中状元,圣上钦赐游街十里。金花乌纱帽大红袖骑装,玉鞍红鬃马手执钦点诏,旗鼓阵阵鸣锣开路,前拥后簇万民朝贺。


正是恰好,落在了蓝涣马上。


而那一落,就落尽半生缘分。


“哪家的小郎君?“


那人将他搂得极稳,坠落得痛觉丝毫也无。垂头那一眼恰恰好,眉眼中是千次迤逦万里草长莺飞的初春,是百场倏忽而至满城飞霜的雪落,是十里长街如画繁花似锦的盛景,是一次年岁正好缘份恰巧的心动。


江澄心里暗暗嘀咕,这帝京第一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好生厉害。


他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是心安理得被蓝涣抱着,唇上勾了抹笑意:“状元郎,好威风啊。”


幽幽转醒时,熟悉的龙涎香淡淡飘来,江澄吃力地撑起身,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已在寝宫中,灯烛长燃而外界似乎已全然黑了。腹部依然隐约传来疼痛感,附带头脑的胀痛昏沉感,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你醒了。“是魏婴的声音。


“王清呢?“江澄下意识问,瞥见魏婴竟然亲自端着一碗药汤走近了他床榻前,”你怎么还没走?宫门快要下钥了。“


“我让他出宫找蓝涣了。“面对江澄惊异的神情,他视若无睹一般将托盘放在了床榻前的小桌上,端起药汤,“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江澄拂开了他端来的药汤,“他已经到帝京了?现在宣他做什么?“见魏婴执着地又把汤药递到面前,莫名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是什么东西?”


“安胎药。”


“这些药对我——“江澄几乎顺着话头就说了下去,突然就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一双杏眸骤然睁大,几乎难以置信道:“你……你说这是什么?”


“江澄,”魏无羡叹了口气,终是把药汤放了下去,“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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