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辈本如斯》(苍鸾篇·二)【曦澄/哨向】

 

那夜,蓝曦臣将从藏书阁中匆匆放入乾坤袋中的孤本残卷取出,分门别类整理。江澄起初是在一旁帮他,后来也是累了,就在坐在桌对面支着下巴看他做事。蓝曦臣见他困倦的模样便让他早些休息,他却是不肯,一定要等蓝曦臣。

 

终是将最后一本古卷放回乾坤袋收好,对面那少年已是趴在桌上睡去。空气里都还泛着陈旧纸墨气息,烛光昏暗,那窗外的月却是明亮,一片清晖撒入房内,静静地淌过他恬静的睡颜。蓝曦臣忽而忆起了还在云深不知处时,少年总是缠着要他讲书,夜深了也不肯放他走,讲得学问不知他听进了几个字,枕在他的肩头睡得倒是香甜。

 

蓝曦臣怕扰了他,轻手轻脚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捻了捻被角,却又摸着那发丝还是润湿,叹了口气又去拿来毛巾替他擦拭。做完后才吹熄蜡烛躺下,刚刚触及床铺,那小孩就缠了上来,一手霸道地搭在他胸口上,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肩膀,两人发丝都缠作一处,体温交织,驱了他身子里蛰伏的寒。

 

伴着淡淡的松香,蓝曦臣那一觉是久违的安稳。

第二日,两人在镇上采买了些干粮带上,召回瑶姬,便向着小金县方向而去。黑水镇与小金县不过半日路程,还未及午时,两人就已经遥遥望见了石砌城门与写着“懋功”二字的牌匾。此处景致又是别一番风味,一眼望去是天高云淡,远处有苍茫雄浑的山脉起伏,山巅是白雪皑皑与云霭相接,悠远而澄澈。

 

“那便是四姑娘山了。”蓝曦臣道。

 

“那山脉绵延上千里,就算有那琉璃瓶作引,怕也要费些时日。”江澄始终觉得此事难以理喻,蓝宗主让蓝曦臣放下如今在危的宗门,去寻什么日月宝镜,实在是不符合寻常逻辑,“就这么扎进那茫茫山林中,寻一个飘渺的传说?”

 

蓝曦臣却是一笑道:“那我们更要抓紧了。”说罢便笃定朝小金县走去。

 

江澄知道蓝曦臣打定主意的事,便是丝毫不会动摇,只好跟了上去。

 

这沿途却间无数居民朝与两人相反的方向走来,皆是拖家带口,背负行囊,远远看去一条长龙浩浩荡荡从那小金县而出。江澄疑惑,叫住了一中年妇女问道:“大娘,你们为何离开小金县?”

 

“哎呀,两位小公子是外地人吧,怎在这时候来我们小金县?”那妇女把江澄和蓝曦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猜测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若是想到四姑娘山游历,换个时日吧,马上就是每二十年一次的地动了。”

 

“地动?”江澄诧异道。

 

“两位公子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地动?”妇人又疑惑看了两人一眼,“到时候是山崩地裂,那幺女峰上的日月潭里的水会倒灌下来,我们大半田地都得被淹。哎,晦气,怎么就被我们遇上了呢?”

 

“大娘,”蓝曦臣突然插话,“这地动是天灾,怎可能被如此精确预言?”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一个村妇哪知道为什么?”妇人已露出几分不耐烦神色,她匆匆道:“两位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说罢就回到了人流中。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加快了前往小金县的速度。

那城内是人头攒动,居民都挤攘着出城,街道铺面都是大门紧闭。蓝曦臣取出那琉璃瓶,只见那晶莹水珠正指着四姑娘山的方向,亮度比昨日在黑水镇中又胜了几分。

蓝曦臣握紧了琉璃瓶,看了眼拥挤的人流,正要开口——

“我不会走的。”江澄干净利落说道,他戳了戳蓝曦臣的胸口,“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又想赶我走,然后自己一人去是不是?稍遇危险便让我跑路,当我是什么了?贪生怕死之徒吗?”

“晚吟——”

“你昨日答应了让我陪你到温家集会之前,”江澄说得理直气壮,“难到泽芜君是出尔反尔之人吗?”

蓝曦臣见他那少年气盛的模样,知晓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对他终是说不出重话。江澄见他久久不说话,怕他真是生气了,又小声补充两句:“我还有瑶姬呢,再加上你,任是何种厉害的妖邪也可收伏。”

“我是栽在你手里了,”蓝曦臣笑着摇了摇头,“还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江澄笃定道,眼里尽是俏皮之色,“你蓝曦臣遇上我江澄,自是福星高照,洪福齐天,后福无量,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好,”蓝曦臣听他如此说来,也是忍俊不禁,揉了揉他的头道:“你说的都对。”

两人朝着琉璃瓶中水珠所指方向——正是四姑娘山中的幺女峰而去,一入林中,便是将喧嚣嘈杂都抛置身后,江澄唤来了瑶姬,它倒是兴奋得很。耳畔是知了声阵阵,这林中尽是几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大树。

“曦臣,”江澄看着那个琉璃瓶,忽然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蓝曦臣闻言便递了过去。江澄却未看那水珠,却是对着瓶身打量起来,看到那瓶底时露出一丝疑惑,问道:“你可知’梦鲤’这个名字?”

 

却见蓝曦臣闻言竟是全是一震,顺江澄手指方向而去——见那琉璃瓶底竟刻着娟秀的两小字“梦鲤”,笔画都埋进了流光溢彩的纹理中,若非此时正对着从叶缝中透来日光,定是看不清的。他见那名字后,低垂着头半响没有说话。江澄少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也是慌张起来:“怎么了?你知道此人是谁?”

 

“梦鲤……”蓝曦臣喃喃,眼底是一片迷茫,“游梦鲤,正是家母名讳。”

 

母亲仅仅在自己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偏安一隅,岁月的打磨下愈加模糊,已是连面目都看不真切了。从记事起,他就只知晓母亲在自己出世不久就患顽疾去世了。究竟是何种病魔连蓝氏那无数仙草灵药,妙法古籍都无能为力,蓝曦臣猜不透。其父蓝甫深从不在他与忘机面前提及蓝夫人的事,就连那名字,都是蓝曦臣从蓝氏族谱上看来的。他曾翻遍修真界所有世家家谱,却从未见过这“游氏”,最后只能认为母亲并非修真人士,而只是某一户平常人家小姐。

 

待到他再大些,叔父才道出些许当年过往。说是其父年轻曾四方游历,回来时身边跟了一陌生女子,还有一对男孩,大些的才一岁,小的那个刚出世。蓝家前辈自是大惊失色,皆反对这身份不明不白之人成为蓝家主母,可因那时已有了蓝曦臣和蓝忘机,任是如何反对也不可否定这两个孩子确实是蓝家骨血,也就草草让两人成亲。只是后来游梦鲤成亲没多久便重病去世,后来蓝家前辈也就默契不再提及此人。

 

“曦臣,”江澄大抵也能猜到蓝夫人始终是蓝曦臣心中一块痛处,此时见他这失神模样也是心疼得紧,轻声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们便不聊此事。”

 

“不,”蓝曦臣指尖摩挲过那刻痕,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我想说与你听。”

 

“我母亲,在我一岁时便患顽疾去世了。”蓝曦臣缓缓道,“她的名字在任何修真世家族谱之上都寻不到,父亲从不在我与忘机面前提及她。我外出游历两年,不过就是笃信在一某个深山密林中,终是有个隐世绝俗的游氏,云深不知处禁酒,父亲却会在每年甘八母亲忌日酩酊大醉,我从那醉后的只言片语听来一个昆仑山,就跋山涉水数月去寻,若非如此,又怎会惹来和吞弥族的渊源。”

 

“其实我也非思母成疾,毕竟我连她的面容都记不真切,又谈何思念。”蓝曦臣语气苦涩,“我只是……”

 

“曦臣,我们会找到她的。”江澄忽然站住,目光灼灼,“既然蓝宗主在离世将这刻有蓝夫人名字的琉璃瓶交与你,那所指引之地必定能找到和蓝夫人相关的线索。”

 

“而且,”他接着说,“不知你记不记得,昨日温无眠曾逼问过你’蓝宗主和那个女人把扶桑树藏在何处”,如此看来’那个女人’定是指蓝夫人,而这扶桑树……”江澄蹙眉,似乎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这树的线索。

 

蓝曦臣也是沉思片刻,忽而开口:“我儿时曾偷偷溜进过藏书阁禁区,在一本残卷古籍上看到过一个关于扶桑树的传说。说是当年天地混沌,人间邪祟横行,太阳女神曦和怜悯人类受苦,便折断了一根小指掷入凡间,那小指便长成了扶桑树,开花之时其花朵赋予万千修士一种力量以对抗邪祟……”

 

“后来呢?”江澄急急问。

 

“后来我就被叔父抓出来了,在禁闭室抄了整整三天家规。”蓝曦臣淡淡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一直十分惦记这扶桑树,后来替父亲接管宗门事务,可名正言顺去那禁区,却是再也寻不到那本书了。”

 

江澄叹了口气,“看来这日月宝镜和扶桑树定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蓝宗主选择这时候让你应该有他的道理。不过如果温家也要插手这事,怕是又要生出不少波折。”

 

之后两人在山中行走,由于御剑不便,终于接近幺女峰山巅之时已是四日之后。一路上青山绿水,只闻鸟语蝉鸣,离了那尘世喧嚣,两人谈天说地,江澄是把自己儿时和魏无羡干的那些糗事都给兜了出来,惹得蓝曦臣是眉飞眼笑。瑶姬每日能给两人抓来十几只山鹿兔子之类的小型动物,就生怕他们吃不饱似的,还是江澄后来威逼利诱才让它安分些许,没再继续祸害这林中生灵。若非蓝曦臣眼底偶尔忧色,江澄都要忘记那山外还有血雨腥风,还有蓝氏灭门之仇。或许是他幼稚天真,云梦有亲人好友,眼前就是意中人,他自私地想过若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他能守着这一方小天地便好。

 

那山巅温度是骤降,举目之处白雪皑皑。蓝曦臣和江澄在雪地上行进缓慢,越积越厚的雪层让行走愈发得困难,两人还需控制灵力抵抗风雪严寒侵入身体,连背上佩剑的重量都在此时更加清晰起来,蓝曦臣感到自己的每一步都陷进雪地里,相比于外面的严寒,他的身体却蒸腾出热量,汗水濡湿内衫,紧贴肌肤,生出窒息的感觉。

 

手中的琉璃瓶是越来越亮,在茫茫白色中如星辰一般耀目。

 

“曦臣,你看!”他听见江澄在唤他。

 

抬头望去,见几丈之外有一湾湖泊。那碧蓝湖水在这严寒下竟是明净澈底,微波起伏,似乎都还听得见潺潺流水声。雪花触及湖水之时就消失无影踪,只剩下碧波荡漾,蓝曦臣突然想起了姑苏的太湖,也是这般的好景致。那琉璃瓶的光亮也是到了极致,已如明灯一盏。

 

两人走近,当那湖泊只有几步之遥时,风雪声已然听不见,只有雪在安静地飘落。

“看来就是这里了,已无路可走,”蓝曦臣道,“这湖有古怪。”

 

江澄望着这湖沉思片刻,开始摘下三毒与随身物品。蓝曦臣见他这架势,制止道:“如此贸然下水,太危险。”

 

江澄却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再古怪,下去一探便知。”说罢,除了外衫,竟就是一跃而下,水波一漾,便恢复平静,再无声息。

 

蓝曦臣知晓像是猜到了他定会这么做一般,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未替他拾起落在地面的衣物,却忽感周身一阵灵力震颤,瑶姬隔空狂吠起来,抬眼见隔空浮现了十几个法阵纹路,黑色灵力顺着图样愈加深邃——那正是传送阵!蓝曦臣心道不妙,只怕是那温无眠追上来了。江澄还未上来,若是他贸然出现在温无眠面前,怕是要被看穿身份,江家定脱不了干系——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心中闪过无数计谋,却没有一种是能够安然无恙脱身还能护的江澄身份不被发现的。蓝曦臣叹了口气,朔月出鞘在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法阵精光大作,只见十来个人影出现在这茫茫白雪中。人形轮廓逐渐清晰,为首的正是温无眠!可当看清他旁边所站之人时,蓝曦臣一时间连呼吸都滞了,握剑的手是冷汗淋淋。

 

“忘机?”蓝曦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温无眠正拿剑压着蓝忘机的脖颈,对蓝曦臣露出阴毒的笑容,似一只捕猎的蛇,一步步将猎物逼入早已铺设好的陷阱。

 

“兄长,我——“蓝忘机话还未尽,温无眠的剑已是近了一寸。蓝忘机虽被挟持,但似乎除了脸色有些憔悴以外,并没有什么外伤,蓝曦臣隐隐松了口气。

 

“很好,蓝家两个小余孽,紫麒麟,”温无眠舔了舔嘴唇,眼里露出阴沉莫测的光,扫了眼地上的衣物,“还有你那位神秘朋友,都齐了。我们该算下总帐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若是想只是想要我的命,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蓝曦臣一字一句道。一手按上了瑶姬的头,制住了它不住的狂吠。

 

“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吧,泽芜君?”温无眠玩味地动了动放在蓝忘机脖颈上的剑,血丝渗出染红那剑锋,“你老实交代蓝浦深告诉你关于扶桑树的一切,我便大发慈悲放你这弟弟一命,如何?”

 

“家父未曾告诉我关于扶桑树的任何事情。”蓝曦臣说得问心无愧。

 

“胡说八道!”温无眠忽然青筋暴起,怒不可遏,“不知道?不知道你怎可能正好在这时候夺得吞弥族的紫麒麟?正好在四军之战一百五十年后?蓝浦生那老小儿和游氏的贱女人定是知道扶桑树在何处!”

 

“谁不知道紫麒麟是异兽榜上首位?若不是想收其为生魄,你还有什么理由去插手吞弥族那个烂摊子?”温无眠又怒道,那剑已对着蓝曦臣的心口。

 

四军之战?异兽榜?生魄?蓝曦臣内心是泛起惊涛骇浪,父亲究竟有多少秘密未告诉自己?难到当初是他故意引自己去寻那紫麒麟?他闭上眼睛,思绪乱作一团,握着朔月的手隐隐颤抖。

 

“没错,”几个闪念,他已开口答道,直视温无眠近乎癫狂的泛红双目,“这都是父亲的安排,但你们想要扶桑树作甚?”

 

“蓝小公子,你莫不是在和我说笑吧?”温无眠忽而又咧开嘴笑起来,那脸看起来扭曲又可怖,“想要扶桑树做什么?当然是在它开花出世之前烧了啊!像一百五十年前一样,一把火烧了啊!不然这修真界可就是遍地都是魁元参宿了,我温氏还怎么一家独大?!”

 

“魁元……参宿?”蓝曦臣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他似乎已经触到了这个秘密的核心,这个父亲和母亲用一生在守护的秘密。

 

温无眠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他身侧忽然腾起黑色的灵力,一只黑白相间的细蛇从他的脖颈后钻出来,吐着信子。蓝曦臣突然感到四肢麻木无力,一阵强烈的压迫感突然笼罩了全身,如万吨巨石附于肩侧。

 

难以动弹,无法反应。灵力在经脉中如死水一潭,任他如何催动都不肯流动。如果这才是温无眠的真正实力,那温氏该是何等恐怖如斯?他们又怎敢妄想报那灭门之仇?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温无眠语气里已有了嗜血的意味,“扶桑树在何处?”

 

最开始是细微的晃动。蓝曦臣感到脚底在震动,然后就是地动山摇,天光昏暗,仿佛山体之内的巨兽骤然惊醒,一声长啸破过山体而来。他只感身上压迫消失,那温氏弟子已乱作一团,温无眠已无刚刚嚣张可怖的模样,张皇失措地四处张望,显然并未料这突如其来的地动。

 

那湖水被掀起几丈高的巨浪,他却见那湖心处逐渐形成一个漩涡,似一张深渊巨口,贪婪地吞噬尽周遭的一切。一百五年一遇的地动,日月谭,扶桑树出世,线索逐渐在脑海中连成线,蓝曦臣心念一动,已是了然。

 

周遭山峰之上不断坠下巨石,混杂着大雪,铺天盖地朝他们而来,离得较远的几个温氏弟子已被大雪淹没。已来不及细思,蓝曦臣对蓝忘机喝道:“走!进那湖中漩涡!”

蓝忘机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同兄长一道扎入了湖水之中。

 

那湖水竟是温热。那一刻也没了什么灵力护体,屏气定神,蓝曦臣只觉得口鼻灌入了大量的湖水,身体随着湖水一阵翻天覆地,接近漩涡的那一刻只觉得一股强力的吸力从身下传来,便失去了意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睁开眼却是一片模糊朦胧——一个女人的影子,就仿佛皮影戏里的剪纸,只有粗糙的轮廓。

 

“我一直期待湛儿的到来。”她语气轻柔,如同在哼着一首曲调轻盈的民谣。

 

她愈来愈近,似乎有能工巧匠为她的容颜描了远山眉秋水眸,正隔纸传情。

 

“你也是,对不对?”她说。

 

“湛……儿?”近乎呢喃,字音模糊。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女人一字一句,近乎虔诚,“我的湛儿。”

 

“弟……弟……”简单的两个字,却被拖拉成音符一般绵长。

 

女人吃吃地笑,“涣儿会做个好哥哥吧?”她的眼睛似阳光下的琥珀,流淌着温柔的光,“你会吗?”

 

周遭的光突然强烈起来,迸射出一道道光刃,女人的身体如融化一般,消散在了白光中,他的世界又是一片寂静。

 

黑暗开始变得喧哗,开始低声叙说,如同喃语。密集的低音逼近他的脑海,逼迫他的记忆复苏,正如血液缓慢回流时的那种痒麻感。

 

“曦臣。”

 

又是一片长久的黑暗。

 

“曦臣。”

 

开始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视野里浮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稀疏,雪白的光芒从黑点的缝隙中突破出来,逐渐吞噬取而代之。

 

“曦臣!”

 

“咳——” 蓝曦臣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江澄怀中,他湿漉漉的发丝还渗着水,纤长眉眼里尽是关切之色,瑶姬在他主人的身边探头探脑张望。

 

“兄长,你没事吧?”又一个脑袋伸过来了,是蓝忘机。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大体上无碍。

 

“我没事。”蓝曦臣撑着自己勉强坐了起来,终于能够望清周围景象。那是别有洞天里的世外桃源,举目之处皆是碧瓦朱檐,建筑物似桂殿兰宫,鳞次栉比排列开来,雕梁画栋美不胜收。身下是青石板,竟是被映得五光十色,色彩璀璨似碎了一地的琉璃。抬头是水波粼粼,日光透过水面倾泻而下,造就了那幻梦一般的光影斑斓。那水中有一巨石,上有两只似凰似凤的神鸟衔尾而飞,在光照的影响下,那巨石的一半呈现出月白,而另一半则是碧蓝,相映生辉。

 

“还真当是‘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蓝曦臣轻声赞叹。

 

“刚刚在上方可是发生了什么?”江澄很快收回了对周围美轮美奂建筑的注意,“那湖看似澄澈,却是深不见底,我本想回来同你说,却突然间地动山摇,然后就被那漩涡卷进来了。”

 

“刚刚温无眠追来了,”蓝曦臣叹了口气道,“还挟持了忘机来逼问我’扶桑树’的下落。”

 

“扶桑树……”江澄喃喃,“温家为何想要扶桑树?”

 

蓝曦臣缓缓道:“我也只能从他只言片语猜测。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不同于普通修士,而那力量应该就是来源于扶桑树。温家能够在各大修真世家中一家独大也是因为扶桑树赋予他们的能力,拥有能力之人被称作’魁元’与’参宿’。而那扶桑树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四军之战中被温家烧毁了,导致如今只有温家拥有这种能力。但父亲和母亲似乎保留下了扶桑树,温家害怕这扶桑树再出世,使得其他世家也拥有’魁元’与’参宿’,所以要烧毁扶桑树。”

 

江澄却是依然一头雾水的模样,”等等……魁元?参宿?这都是什么?”

 

“兄长,是父亲让你来这蜀地吗?”蓝忘机突然打断他们,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母亲的线索?”

 

蓝曦臣取出那琉璃瓶递给蓝忘机,只见其中的水珠亮如明珠,光明灼目,他指了指瓶底的字迹:“父亲临终前交与我这刻有母亲名字的琉璃瓶,正是它引我来着幺女峰山巅的。”

 

蓝忘机握着那琉璃瓶,久久凝视。半响开口:“兄长你救紫麒麟,同温家人交手,其实父亲一直都知道。那日江澄同我出手后,父亲便让我跟随你出门,若是你在温氏支部不敌,便迅速联系蓝家前辈出手相救。”

 

“那日若非我用破障诀,紫麒麟也不能进云深不知处,带了江澄去寻你。”他语气闷闷的。

 

“忘机……我以为……”蓝曦臣怔住了,最后竟是苦笑一声:“我们终究是看错了父亲。”

“瑶姬!你要去何处?”他听见江澄突然出声,那紫色巨兽是对着几丈外的一方石壁一震狂吠。三人对视一眼,便跟了上去。那那本是一面直接上方水潭的峭壁,是凹凸不平,怪石嶙峋,但唯独瑶姬面对的那一方光滑平整,是分外显眼。

 

蓝曦臣抬手,未想指尖刚一触及石壁,看似坚硬的石料竟如水波一般荡起纹路,之前在巨石上所见的双凰衔尾的图腾显现出来,图腾一半乍起晶蓝光茫,充斥了其中位于左侧的神鸟纹路。

 

“忘机。”蓝曦臣唤了一声,蓝忘机闻言也抬手触碰石壁。那余下一半被月白光茫填充,两凰在氤氲光泽中栩栩如生,仿佛就要破壁而出。在那光茫至最盛之时,只听一阵机关卡和声,石壁竟是缓缓打开,露出一条一人高的漆黑小道。

 

这一路见了太多不可思议的景致,面对这个几人倒也见怪不怪了。蓝曦臣捏了个诀,一团火星跃跃飞出,在前方照明,只见那小道盘旋向上,看不见尽头。脚下是干燥的石阶,鞋面摩擦地底的声音回旋在这幽静的通道中,分外清晰。

 

三人一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蓝曦臣在最前方,其次是江澄,蓝忘机殿后。好几次江澄似乎是想对蓝曦臣说些什么,但碍着蓝忘机在后面一脸冷若冰霜,都是欲言又止。江澄与蓝忘机本就不熟络,再加上他是这混世魔王魏无羡首当其冲的亲友,这蓝老先生的模范弟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自己还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大打出手,害他被关禁闭。若是以前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只是现在他和蓝曦臣关系又非同一般,而那蓝氏双璧又自然是兄友弟恭,他只觉得自己在身陷其中是异常尴尬。

 

“江澄,”却听见后面那个小冰块寒气凛凛地开口,“你不必顾及我,我知道你同兄长的关系。”

 

此话一出,江澄只觉得从被扔进了三伏天的烈日下,从里到外燥了个遍。目光都要将蓝曦臣的背影盯穿了,也不见他说句解围的话,依旧步伐稳健地前行。

 

“我和你兄长其实不是——”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是在欲盖弥彰,江澄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一不吭声默认了。

 

“忘机,余下蓝氏同门师兄弟可还好?叔父可还无恙?”蓝曦臣还是开口了,气氛随着他一句话霎时间凝重。

 

“大家都……还好。”蓝忘机轻声道,语气里有些凄凉,“温家虽控制了余下弟子,但只要肯降,便不会动手。叔父他……很忧心你。”

 

“我是枉对叔父十几年在宗门鞠躬尽瘁任劳任怨,对我事无巨细教诲之恩。”蓝曦臣只觉得眼前那火星突然翻腾起来,冲进了自己的脑海,将记忆里那个云深不知处再次覆灭在熊熊大火中。无力感紧紧攫住了他,身体里仿佛汹涌起一片大洋,看不见浪也没水花,却有无数暗潮漩涡扎根其中,搅动起来时鲜血淋漓。

 

“兄长,”蓝忘机声音里多了些起伏,“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我们都……无能为力。”

 

空气粘稠地搅动不开,余下的路程都是寂静,三个人都是各揣心事。快要看到顶端的时候,却听蓝忘机少见地带着些许犹豫开口道:“江澄,他……会来温氏集会吗?”

 

江澄被他这突然没头没尾的一问,也是一愣,道:“你说谁?”

 

蓝忘机却是一副说完此句已耗费全身力气的模样,蹙眉瞪着江澄不言。

 

“魏公子,”蓝曦臣在前面停下,那是一道石门,习以为常地替弟弟补充道:“忘机想知道魏公子是否会来温氏十几日后的集会。”

 

“他自然是会去的。”江澄是莫名其妙,心道这蓝二公子难道是被魏无羡那小子戏弄上瘾了,这怎么还惦记上了?倒是蓝曦臣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那正低头沉思不语的弟弟,似乎是能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思。

 

那石门以外地没有任何玄机,只是轻轻一推便开了。耀眼的光芒一瞬间从开口冲出,三人皆是下意识地掩目,片刻后才适应明亮的环境。蓝曦臣见面前竟是一条湖底通道,四周都是半透明的琉璃,日光从碧波粼粼中荡漾而出,闪烁着迷离的晶蓝光芒,美的让人炫目。脚底隐约望见刚才所见蔚为壮观的建筑群,可猜到他们是到了之前抬头望见的大湖之底。

 

“曦臣,你来看此处壁画,”江澄已快步走入了通道,正面对着通一侧的琉璃面,口中喃喃,“曦和女神折断的小指……扶桑树……这是不是你在那古籍上所见的记载?”

 

“这是西羌文,”蓝忘机迅速浏览过壁画,向蓝曦臣道:“兄长,你可否解读?”

 

蓝曦臣从通道的起始开始,慢慢阅读过去,一面同他们解释,文字量不大,配合壁画十分简明易懂。第一面壁画所讲正是之前蓝曦臣同江澄提过的古籍所记载之事,那太阳女神曦和不忍人间受邪祟侵扰,折下一节小指落入凡间,长成了具有神力的扶桑树。那树一百五十年一开花,其花粉飘散千里,能觉醒部分修真人士体内魁元或参宿能力。后续的壁画则是补全了整个记载,魁元参宿能够沟通灵兽并吸纳其力为生魄,魁元拥有化境入微的五感六觉,肉体强度与灵力储蓄远超普通修士。由于过于敏感的灵识,生魄越强悍的魁元越容易出现“灵识暴动”,若没有参宿安抚,会导致其灵识损毁。而参宿则是拥有异常广袤的识海,是普通修士十倍甚至百倍,只有参宿可以疏解魁元的“灵识暴动”。在觉醒之后,无论是魁元还是参宿,都需要寻灵兽为生魄,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灵兽自愿献灵,二是灵兽杀死后强行剥其灵魄。生魄将赋予魁元“领域压迫”,又称为“威压”,当遇见普通修士,或是生魄弱小的其他魁元,会极大程度限制其实力施展,但威压对于参宿无用。生魄将直接影响魁元“威压”的强弱,拥有愈强悍的生魄的魁元越难寻找相配的参宿。

 

魁元参宿相生相伴相吸引并且能够通过气韵辨别身份,每一个魁元参宿都有不同的气韵。任何参宿都可在短时间内压制魁元的“灵识暴动”,但要完全疏解需要两人“灵犀相通”。灵犀建立条件苛刻,两人生魄必须相配,并且需要两人神交欲合,灵肉合一。灵犀建立后,两人灵识讲互通,魁元将不再受其他参宿气韵的影响,参宿同理,两人对彼此会产生强大且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灵犀为终身制,除非一方死亡,或强行破除。而在魁元中有一种巅峰的存在,称之为将魁元,数量极其稀少,会吸引异兽榜之上灵兽为其生魄,由于其自身本有强悍识海,所以几乎不会产生灵识暴动。在参宿选择上没有下限,可同任何生魄的参宿灵犀相通。

 

曦和女神遣下四灵兽麟、凤、龟、龙守护扶桑树,而这对应的正是当时四个远古族落——吞弥族紫麒麟,游氏双生鸟苍鸾雪凰,温氏螣蛇,完颜氏旋龟。四灵兽中以紫麒麟位列榜首,腾蛇其次,旋龟紧随,苍鸾雪凰为末。苍鸾雪凰虽实力位于最后,但却是四族中唯一同时拥有参宿生魄和魁元生魄的族落。苍鸾为参宿生魄,其性柔,吸纳月之华,通体晶蓝,善布雨,与紫麒麟阳火属性天生一对,是其唯一可建立灵犀的生魄。雪凰则是独一无二的将魁元生魄,喜寒,翅宽羽长,周身无瑕,吐气飘雪,吸气冰封。

 

游氏的苍鸾雪凰的特殊性使其一个可控紫麒麟,一个可战紫麒麟,游氏压制吞弥族,而吞弥族又可战温氏完颜氏,四大族落相互克制,在曦和大神的安排之下人间曾有一段长时间的和平。直到一百五十年前温氏不满与三族以及人间其他修士共享扶桑树的力量,趁一次游氏与吞弥族生出间隙的时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四军之战,完颜氏最先覆灭,失去参宿的紫麒麟战力大减,吞弥族战败后龟缩回昆仑山从此隐居山林。温氏在连败两族后将扶桑花摘落收集,烧毁了扶桑树,从此只有温氏拥有觉醒魁元参宿的能力。但是其断枝残叶被游氏收藏。游氏深知无力抵抗温氏,于是让苍鸾雪凰归化为日月宝镜,落在这幺女峰上成了一潭隔绝外部所有灵力的日月潭,温氏无法用灵力探查所以只好作罢。其族人在这日月潭养育扶桑树,等待在一百五十年后扶桑树开花后能重新降下神力,赋予修士以魁元参宿之力对抗温氏。

 

扶桑树生长需要巨大能量,日月潭隔绝天地灵力之后,非但没有生长却开始枯萎。游氏救治扶桑树,便在族中每隔二十年筛选出灵魄至纯的女童,成长过程中不接触任何人,在一个隔绝的环境下长到二十岁。此时的女子的魂魄未接触凡尘是非正是至真至纯,双眼可预知天命,此时她将被封为灵女献祭给扶桑树滋养其成长。扶桑树根脉早已没入山体,每一次生长便会引来地动。

 

“原来这地动并非天灾,而是人为,也就难怪那些村民能够预测。”江澄听完这蓝曦臣最后一句,轻声道,“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三人一路顺着沿途的壁画走来,此时已到了日月潭中央。眼前又是一个光滑石壁,蓝曦臣和蓝忘机默契地抬手触碰,这一路所得知的信息几乎颠覆了他们十几年所接受的世界观,纵使心中千万想法想倾诉,此时眼前就是这最后的终极解答,都是一刻也无法再等待。

 

那石壁缓缓打开。

 

那是一棵浩瀚而蓬勃的树,比山河还要广远,比江洋更甚壮阔,一望无垠的浓重墨绿似碧波汹涌,气势磅礴浩浩荡荡而来,破开被碧蓝笼罩的一方天地,就这么肆意地将低沉的乌绿泼洒开来,天光水波尽数被吞灭蚕食。红色是不显眼的,埋没在叶中若隐若现,只是偶尔的叶片翻涌间惊鸿一现,却有清晰的香味扑鼻而来,润泽入肌肤之下,带来微暖的跃动。

 

却见那丫杈上坐着一个散发素衣的女子,白皙的双足随意地晃荡着,足腕系着红绳银铃,在一片墨绿中分外显眼。见了三人,那女子轻盈一跃而下,一路银铃脆响,踩着四散的音律到了他们跟前。蓝曦臣还未看清她的容颜,就已被拽入一个带着扶桑花香的怀抱,他身边的蓝忘机显然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那女子身量并不及他们,身材娇小玲珑,柔软的臂膀却是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蓝曦臣被她带弯了腰,鼻尖蹭着她的发丝,肌肤渡过恰好的温热,是被无条件的包容,那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的安心与慰藉忽而降临。

 

“你也过来!”她轻快开口道,对这江澄招招手,蓝曦臣就见他有些懵懵地走过来,可惜女子怀中已没了位置,却见她素白的手掌温柔地揉了揉江澄的头,收手时还不忘替他理一理额间碎发。

 

女子轻轻放开他们,蓝曦臣见自己弟弟脸颊微红,是少见的手足无措。女子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眼里是日暖风和,脸颊有零落几点雀斑,随着笑容飞扬起来,是雀跃而下的山泉带甜,是穿林而过的夏风微醺,是不期而至的雨落沁心。

 

“涣儿,湛儿,还有晚吟,”她咬字绵柔,软得仿若蒲苇绒吻来,“你们好,我是游梦鲤。”

 

她是抬手拧了拧蓝曦臣的鼻尖,那笑容是莫名熟悉:“原来那个尝一口你的桂花藕粉圆都要哭鼻子大半天的小家伙,竟也是这么大了。”

 

蓝曦臣定定望她,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恍若幻梦一场,一睁眼就要烟消云散。

 

“母……亲?”

 

“什么母亲,”游梦鲤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定是浦深那个老古板教的,叫阿娘。”

“阿娘。”蓝曦臣怔怔重复道。

 

“湛儿,过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她已是不由分说将蓝忘机拉到跟前,细细端详起来,指尖抚过他额角时喃喃:“还记得你刚足月时,我一个没注意,你就翻下床去了,磕上了柜角,落下了疤,现在都已没有了……”她的眼里渐渐盈起水意,可却是笑着说:“真好,不然我还怕到时你的意中人嫌弃你破了相呢。”

 

“我的湛儿和涣儿,”她的唇角带笑,可脸上已是泪水涟涟,“阿娘不在,这一路你们定是走得极难吧。”

 

“怎么会苦呢……”蓝曦臣的声音异常沙哑,他感到自己眼里一片酸涩,“我本不奢望此生还能再见阿娘……能够再看一眼,我已别无所求。”

 

“阿娘,你为何会在此处?”蓝曦臣见弟弟双眼微红,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不回家?”

 

游梦鲤目光飘摇向那棵的扶桑树,缓缓道:“我是游氏最后一位灵女,这是我的宿命。若非浦深,我又怎能以这幅身躯苟延残喘十几年。”

 

“你们定都已经通过那壁画了解当年过往了。”她接着道,“我自小生在这深潭之下,从被选为灵女之后,便与这扶桑树相伴十几年,期间以白绸缚目,灵力封五感,与人隔绝,以培育至纯之魂魄灌溉扶桑树。待到二十岁那一年,就要献祭与扶桑树,只是那一年的仪式出了差错,日月潭被地动影响竟然将我卷了出去。我随着溪流飘到山底,恰被在游历的浦深相救。他竟就摘了我的白绫,问我可还好。”

 

游梦鲤眼底跌落点点笑意,却又是掩不住的苍凉:“他是我此生所见的第一人,一个会动,会呼吸,会笑的人,而不是我用手读过的书里的字句,画里的线条。我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命格,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将是我的夫君,我们会育得两子,他们将是命定的苍鸾雪凰,两年后我将魂魄献祭与扶桑树,从此日月潭相隔,你为留的我一缕残魂在,二十年如一日用灵力温养,从此修为再无精进,我们终无法白头到老。’”

 

“他听完后,说’好’”游梦鲤笑起来,声音却是哽咽,“他说好,他为什么要说好?他本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修真世家小姐,作他威震一方的蓝宗主,为什么他偏偏拉着我不撒手?我跟着他走了,一切都同我所预见的一样,我们有了两个儿子,还成了亲,我本想我便不做那劳什子的灵女了,便在云深不知处守他一世,为了他我连天命都敢抗。我的消失会毁了游氏为复兴扶桑树百余年的计划,我的族人无奈出了那日月潭来寻我,他们要我回日月潭,我不从,就那时温氏突从天而降,我族人尽数被杀。”

 

“那时我才知,对抗天命的代价惨重,我承受不起。我将一切向他全盘托出,他便带着我回了日月潭,由于我迟了两年时间,扶桑树已呈现枯萎之态,即便是献祭,也怕是难以挽回。他知我此去定是魂飞魄散,便用蓝氏宝器避尘珠锁我一缕魂魄在,我已和扶桑树共生一体,他通过我的魂魄作引,灌注灵力以滋养扶桑树。我也因避尘珠留的一具肉身尚在,在这扶桑树旁苟延残喘。”

 

“他走前对我说那天命也不过如此,我们是白头到老了,”游梦鲤抬头望那棵扶桑树,泪水顺着下颏滑下,“只是天各一方。”

 

“阿娘,”蓝曦臣只觉得心口压上万吨重石,无法喘息。“你是不是早就看透了我们的命格?我和忘机。”

 

游梦鲤回过头定定地望他们,半响才开口,声音轻的恍若风中落叶:“是啊,我知道。”她转过头看着蓝曦臣,缓缓道,“涣儿,你以为你为何会去寻那紫麒麟?因为待你觉醒为参宿,身负苍鸾生魄,与紫麒麟之主便是天定之缘。”

 

她靠近了些,在蓝曦臣耳边说得极轻:“你和晚吟并非不期而遇,而是命中注定,这是你们必须走的路,即使……即使……”

 

“阿娘!”蓝曦臣只觉得自己往日的自持和风度都失了大半,此刻是心如火燎,“即使什么?”

 

江澄本一直在一旁安静聆听,此刻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见蓝夫人耳语几句后蓝曦臣突然失态的模样,也是有些着急:“蓝夫人,你可否说的详细些?”

 

游梦鲤确实定定看了江澄半响,终是一声叹息:“晚吟,你是不是有个胞姐名唤江厌离?你也算我们蓝家人了,我没什么能给你,但是涣儿用来寻路那琉璃瓶中的宝珠是日月潭精华所化,适合女子修炼,那物便赠予你姐姐可好?”

 

江澄是被那一句“也算是蓝家人”打得面红耳赤,好半天才声如蚊呐道:“那……那我替姐姐谢过蓝夫人。”

 

游梦鲤却不说话,眸子落在江澄身上看不清神色,最后一把将少年拥入怀中:“让我好好抱抱你……”

 

“阿娘,我……”却见蓝忘机在一侧欲言又止,脸颊都上了淡淡绯红才憋出几个字:“那我呢?”

 

“怎么?”游梦鲤放开江澄后,看着他那腼腆模样,笑着打趣道:“湛儿也要向阿娘问姻缘?”

 

“并……并非姻缘,”他急急反驳道,目光飘向别处,“我只想知他能否……一生安康无恙?”

 

游梦鲤见他这执着的劲头,叹了口气:“说了有何用?我当年没有同你父亲说过吗?”她目光泛起疼惜,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额发,“反正你们蓝家个个都是情种,要等要疯要作践自己,都是甘之若饴,知与不知又有何差别?”

 

周遭忽而泛起灵力波动,蓝曦臣见那扶桑花又盛了几分,已是似血欲滴,绽得张扬开来,脚底是微微震动。游梦鲤抬头望那盛大一树扶桑花,喃喃道:“这扶桑树,终是要再出世了。”

 

游梦鲤深深地看他们,那一眼尽是眷恋不舍,似乎要将错过的流年都刻入眼底。

 

“我这一世都是这谭下梦天的游鱼,”她声音涣散开来,似落一地的珍珠清脆作响,“湛儿,涣儿,你们当是苍鸾雪凰翱翔九天之上,替阿娘去飞得高些,看看没有杀伐死亡的地方,当有多美的春光。”

 

她的身体散出光点茫茫,归化进扶桑树之中,那树以肉眼可见速度抽枝拔高,树冠已燃成一簇盛大的火焰,绽开灼目的光芒。她渐渐透明,身形就要散进光芒万丈中,最后一句,她看着江澄盈盈笑:“晚吟,今后的桂花藕粉圆,只有你替我陪涣儿吃了,莫扔下他一人。”

 

蓝曦臣眼里朦胧成一片模糊,周遭的一切都变做了幻影,他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只有一道虚弱的气声,无力又脆弱。他听见蓝忘机颤抖压抑的低呼:“阿娘……”

 

头顶的潭水极速减少,天光愈来愈盛,两声相应而和的嘹亮凤鸣穿破空气,在蓝曦臣耳旁余声震颤,体内翻涌灵力翻覆,一种温暖却霸道的力量从识海扩散弥漫,似巨浪滔天汹涌荡涤而来。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牵引,跨越幽暗漫长岁月到来的命运,在自己识海中逐渐成型。

 

“我需要你。”

 

扶桑巨树还在生长,枝桠已突破周遭山壁,根须破土而出,耳旁是隆隆的山石掉落之声,他们所站的平台已是布满裂纹破口,摇摇欲坠。

 

“我需要你!”

 

和那刺眼天光一同降临的是一只巨鸟,通体碧蓝,翅宽羽长,掀翅时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修长的羽翼划出一道道光影摇曳,所及之处水汽氤氲,如梦如幻。平台早已不堪重负,朝下方坠落,蓝曦臣不及细想,拉了江澄就上了巨鸟的脊背,紫麒麟也从善如流一跃而上,蓝鸟带着他们振翅高飞,蓝曦臣朝下望去,见那扶桑树没了日月潭的遮挡,迅速拔高,在这相隔一百五十年的世界展开了枝桠,周遭是灵力流动弥漫,叶似碧玉莹莹透光,花如火星连绵灼目耀眼,在这幺女峰之上独成一道壮丽风景。

 

苍鸾将他们放在了一处山崖之上。原本巨大的身型散成了光芒点点,最后化作一只手掌大小的碧蓝小鸟落在了蓝曦臣肩头。他与江澄踩在坚实的土地之上,眼前尽是飘落的红色花瓣,似大火后的灰烬,星星点点盘旋飞升,在山风中成燎原之势,将席卷这凡间的每一处。

 

眼角朦胧处是母亲最后的身影,孤单却执拗地在那万丈潭底燃烧尽生命,捱过岁月无情世事变迁,只为了这扶桑树再现世为众生携来希冀。

 

即便知道自己不过微光一点,却穷尽一生媲美星辰闪烁。

 

固执顽强,得而生生不息。

 

“呃——”江澄突然跪倒在地,脸色苍白,额间是汗水淋淋,他似乎是燥热无比,略显粗暴的拉开了衣领,那个在脖颈上的生魄标识泛着紫色光芒,愈来愈盛。瑶姬已是到了他身旁,巨大身型逐渐化为点点紫光消失不见,江澄又是一声痛苦的呻吟,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周遭尽是狂放乱窜的灵力,此时已被镀上紫色,脚边的草地已耐不住高温,渐渐化作焦黑。

 

“晚吟!”蓝曦臣扶住了他的肩膀,鼻尖却突然涌上一股金边瑞香的浓郁甜腻的诱人气息,他身体猛地一颤,江澄线条美好的白皙脖颈近在咫尺,身体中升腾起一种强大的渴望——原始而粗粝的冲动,被本能驱使的欲望,从小腹一直冲上后脑。

 

“曦臣……”江澄眼里尽是迷茫,声音出乎意料的软糯,“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评论(39)
热度(491)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二桶家的少侠 | Powered by LOFTER